Saudade

七夕快乐！

本文中提及的“退忘症”纯属虚构。

极其电波，有糖有刀，食用愉快！

        三秒。路德维希·凡·贝多芬盯住表盘。二，一。

        座钟敲响十二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又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酣的弗朗茨·舒伯特，才回房间等待黎明到来——届时，舒伯特在这世上的第一天将在他眼前上演。

        从某一天开始，舒伯特逐渐忘记一些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不，确切地说，从某一天开始，他头脑里的时间开始倒退。这个“某一天”——我们假设它是8月17日吧，在所有人都度过17日、开始8月18日时，舒伯特却以为自己在16日，并且只记得16日以前他做了什么；而且从此以后，随着其他人的时间前进，他不断回到更远的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起先没人注意，直到舒伯特终于把瓦格纳和德沃夏克都忘记了，贝多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，拉着他去Arkhè社想办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退忘症。”三弦小姐看着报告单说，她已经注意到贝多芬紧张的神情，所以语气放得十分缓和，“别担心，会自己康复的。记忆不会消失，它们只是被搁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看不懂报告单上繁冗的名词，于是她试着给他讲了一个故事：

        “您的乐稿。如果您写完随手一放，不久您就找不到它们了对吧？但只要您家的门窗一直上锁，它们就永远还在屋子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记忆也是如此，它们都像文件一样储存在舒伯特的脑子里，只是他不再记录新的，并且每天都忘记一个存放点。只要等一段时间，让他慢慢地把它们都找出来，捋清顺序，他自然就会康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不相信他什么都做不了，好在每天的遗忘也让他有无数次机会尝试。在所有可能能唤起记忆的方法均无果后，他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：“只能靠他自己痊愈。唯一的治愈办法是放任他的记忆逆回，同时等待。把实情告诉他，除了让他更加惶恐不安，没有一丁点作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只好眼睁睁地看他的后辈不断回溯到过去，束手无策。唯一不那么令他愤恨的事是，他因此知道了舒伯特隐瞒的所有事情。他把他经历过的忧郁、焦灼、困惑、失败统统见证一遍，也把他温柔、敏锐而真诚的模样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渐渐注意到，即使舒伯特把歌苗都忘记了，他仍记得他——这意味着舒伯特极早就认识他，可是他们的正式相见并非发生在那么早的时候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意识到他正在对舒伯特感到好奇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，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音羽馆，他悄悄回到舒伯特身边。他注视舒伯特从梦中醒来，一边揉太阳穴（复活后的第一天会头疼，他亲身体会过），一边错愕地环视这个崭新的世界，眉越来越皱。直到看见他在旁边，舒伯特猛然停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贝多芬……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仍在注视他。舒伯特就坐在那儿，凝望他的眼睛愣了很久，直到确定它们一定属于贝多芬，突然情不自禁地笑了。贝多芬怀疑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哪，您就是贝多芬前辈！……我、我一直都想……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！上帝，我真是太幸运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着说着，几乎落下泪来。贝多芬拿起一张纸巾，想了想，亲手拭去他的泪珠。

        舒伯特忽然屏住呼吸，直直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看见他闪烁的眼神和脸颊泛起的红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果然如此。”贝多芬想，“所以第一眼就认出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不想承认他在为此自得。这是他在得知舒伯特的病情后，为数不多的几个真的因为欣喜才笑的时刻之一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帮舒伯特度过第一天可没有那么轻松，任何时候都是如此。孩子第一次学什么都让父母费心，他深刻体会到这点。大半天的时光里，他都在忙着向舒伯特解释为什么他们能站在这里，教他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，告诉他电视机里没有人不用害怕，平板电脑会说话也不是因为魔王的诅咒。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知道他们可以不用这么麻烦，只要他下令，舒伯特就会乖乖坐在沙发上看他，什么也不问，但是这样对舒伯特的康复没有好处。重新学习一遍没准能让他中途记起什么，或者让他的大脑接收到什么有利于记忆恢复的刺激——至少贝多芬是这么扬言的。其后的不能说的理由是，他想要看舒伯特面对他时局促的举止和闪动着景仰与憧憬的眼神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厌其烦地教导他的后辈，回答他的一切问题，就像他这些日子里一直做的那样。等舒伯特把音羽馆里的所有东西全见识一遍，他们终于不用那么急的时候，夜色已变得浓郁。没人再来打扰他们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昏暗的月光下，他看向舒伯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留在我身边吧。”他说，尽全力表现他的诚恳，“我不想再一次错失你。无论这是新的开始，还是上一世的续写，我都希望我们能不再因错过而遗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把对方拥进怀里，过了一会儿，他听见轻微的抽泣声——他再一次选错了吗？他还听见他的碎语，它们染上哭腔变得混乱不堪——他愿意相信他吗，这位不过是“一见钟情”的恋人？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很久，舒伯特终于止住哭泣。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松手，而是放任他靠在他肩上缄默不语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
        舒伯特轻轻推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，请不要这样说。”他悲伤地笑着，“即使是刚刚复活我也明白，我不过是世界上渺小的一粒，可您的身边尽是辰星……您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今天，大概是我的一场梦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试了很久，可我还是不敢去想……我不想再活在悲伤中了……请让我忘记它们吧，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垂下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第十一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，没什么。”他摇头，作出若无其事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 退忘症患者的记忆不断回溯，直到他们痊愈为止。可没有人知道，如果他们回溯到记忆的尽头，又会如何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未成功唤起过舒伯特的记忆，直到他回溯到记忆中的第一天仍然如此。从此以后，舒伯特就被困在这一天之中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停想起第一天的回忆，然后因没能唤起记忆而遗忘，再想起、遗忘，进入一个循环。直到现在，他们已经循环了十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一天里，他尝试过无数种办法，却没有一个能唤起他的记忆。不过，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的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，他想到一个能让舒伯特挣脱循环的方法。

        贝多芬轻轻地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可以连我也一起遗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你迄今为止都生活在悲伤和遗憾里，那就忘掉一切吧。不用为了记住我而挣扎至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明天，我们再用新的记忆填补遗忘留下的空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最后一次拥抱舒伯特，从对方的眼神中明白他们打破了循环。

        明天还能看到他一见钟情的模样吗？

        看不到也没关系。贝多芬想。毕竟有关舒伯特的一切，他早就全都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路德维希·凡·贝多芬注视着表盘。三，二，一。

        座钟敲响十二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回到房间之前，他回头看了看弗朗茨·舒伯特的睡颜。

        舒伯特正在忘记他。

Fin.